痛了的幸福
九月在离开前,问小伍一个问题。
如果你爱的女孩和你的父亲一齐落入水中,你会先去救谁?
小伍咬着嘴唇,沉默了很久,父亲。
九月脸上的泪珠忽如雨下,迅速说我也是。
转身时九月又听到小伍沙哑的哭腔,如果她死了,下一个落入河中的便是我。
九月急匆匆下楼,开门正撞在父亲怀里。抬头看见双鬓灰白的父亲,叫了一声。男人迟钝的应了,扶着栏杆上楼梯,苍老的背影,忧伤而疲惫。九月的心像被鞭子狠抽了一下,一路急走,一块面包拿在手里很久,还是丢进了垃圾筒。
29路公交车站,总是拥挤着大堆人群。仰着一张张漠然的脸。九月戴着耳机听歌。同样的面无表情。不过九月在人群一眼便可以看出是个美丽的女孩。白衣蓝裙,长发柔顺披散下来,大大的牛仔包。清纯恬静。
九月供职于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,虽然并不是什么成规模的大公司,薪水平平,却相应多了几自由。
打卡,一个小时的工作,打游戏,中途起身去冲二次速容咖啡。中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饭。想起父亲,他现在该是刚刚睡醒了,一支接一支沉默抽烟。嘴里的饭又咽不下去了,望着窗外,中午的阳光过于明媚,她突然感到眼睛干涩疼痛。
五点钟,失血的太阳终于坠落楼顶。走出公司大门,九月拨了小伍的手机。
小伍是小九月一岁的大三男生。眼睛漆黑明亮,不爱说话,偶尔逃课,背着大大的书包在树树荫下晃荡,这个时候当然是为了陪九月。他们一块走很远的路,说话,或者长时间沉默。九月高兴时总是忍不住揉揉小伍柔软的头发。小伍便一脸严肃的说,九月,不要再做这种打击我的动作了,我将来是要娶你的。九月便抿了嘴笑他,自己倒先红了脸。
小伍来时气喘吁吁,额头渗出细小晶莹的汗珠。小伍用手抹把脸。蓦然清亮的眸子又蒙上一层心疼,你怎么又瘦了呢?九月苦笑。只是任他牵着自己的手。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,穿过纤陌纵横的街道。掌心的温暖如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漫过全身。
高高的行人天桥上有呼啸的风,天空灰白色,小伍一页页撕掉课本折成飞机。九月放在嘴边吹口气,用尽力气抛向天空。直到最后漫天都是飞翔的白色的纸飞机。九月说你这傻瓜,敢把课本都撕了。小伍低下头去,今天是我生日,你,不开心。九月愣怔了几秒,忽然抱住小伍哭了。
九月进门时,刚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里,门便开了。半打开的防盗铁门,逆光里的母亲面容苍白而憔悴,漆黑没有光彩的双眼,如两口干涸的深井。九月看着受了惊吓般哀怨呆滞的女人,似乎不相信这就是她那平时里温婉优雅的母亲。
墙上巨大的挂钟一声响如断弦。整十点。打破了让人窒息般的对峙。
母亲嗫嚅着两片失血的嘴唇,嘴角撇出一个近乎讨好般的笑。“我上次跟你提过的李局长的儿子,明天,明天你去见见她好吗。”
“哦,还没考虑呢,况且明天也还有事。”
母亲一声哀哀的长叹,“你从小就是这样的任性,女人一辈子不就图嫁个好人家,什么都有了。”
“那是你们那一代,我才二十一岁,完全可以靠自己。”
“周那孩子除了看上去老像一点,别的什么都好,家里也只有他一个。”
九月突然愤怒的冷笑,“岂不是要我攀龙附凤吗,不过是想让我们家有一个稳固的靠山对不对!”
“……”
“本来想,不愿意也就算了,可偏偏又遇上你父亲这事,那小厂是你父亲一辈子的心血,真要勒令停产了,这一家老小靠什么呢?你父亲每天只睡三个小时,头发都白了,我真怕他熬出个病来。”母亲开始小声哭,瘦小的肩膀不停颤抖。
九月咬了嘴唇,水雾开始在眼眶里蔓延。她抱住母亲,“好,我去。去还不行吗?”
一句话硬硬挤出了嗓子,满腔的酸楚也涌了上来。待关上自己的房门,已是泪流满面,靠着门一点点滑下去。
包间里,围坐着九月,父亲,母亲和李局长的一家。两家本就有些交情,父亲和李局长是小学同学。高大的父亲在和他年龄相当的男人面前只剩一脸谦卑的笑,唯唯诺诺的低声应话。常常在九月沉默下来时意味深长看一眼她。看的九月的心一点点凉下去。却只有硬着带了笑的脸,亲热的叫,敬酒,夹菜,落落大方。乐得李家二老心里乐开了花。想着儿子眼光确实不错。只有这样漂亮又大方的女孩才配得上他们李家。九月在低头关掉不停响起的手机时,看到周慌忙避开的眼神。
酒足饭饱后的李局长又硬拉着父亲去洗桑拿。周用父亲的车送九月回家。一路讲很少的话。九月看见他拿出了烟盒正要摸打火机,手又缩了回来。九月说,你抽吧,我把窗子打开一点好了。周说还是不了。因了这,九月便感觉他并不让人讨厌,微胖的身材,几乎掉光了头发的头顶,看起来像是已经步入中年的平庸男子。她在下车时,踉跄了一下。周想去扶,九月敏捷的向后闪了一下。说了再见。
很久以后,九月从周母亲那里得知,因小时疏忽照顾,周在童年时像女孩一样害羞,容易哭泣。后患过几年严重的抑郁症,在疗养院里住了二年,慢慢的好了起来,但是仍旧不爱说话。偶然遇见九月,一见倾心。他因自卑把她埋在心底,直到一次醉酒后的失言才解开了母亲的心结。
阴影里的小伍瞠目结舌望着这一幕,难过的抿成一字形的嘴唇,喉结动啊动,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。九月看到他转身时滑落的泪水。陨落的流星一样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忧伤的弧。走也不回走了。
天空中不断有大片的叶子飘落下来,九月站在风里,小伍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小,直到缩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,那样瘦弱,那样孤单。
小伍再来时,九月冷了脸,我要和那个开着宝马的男人结婚了。小伍说,你真的爱他吗?
九月的嘴角浮起一丝笑,又揉他的头发,傻小伍,努力吧,现在的女人很现实的。
九月手指上钻戒闪烁的华光,深深刺伤了他薄弱的自尊,小伍说,好,他能给你那么好的生活。我就放心了。
九月在离开前,问小伍一个问题?
如果你爱的女孩和你的父亲一齐落入水中,你会先去救谁?
小伍咬着嘴唇,沉默了很久,父亲。
九月脸上的泪珠忽如雨下,迅速说我也是。
转身时九月又听到小伍的沙哑坚定的声音。如果她死了,下一个落入河中便的是我。
十月一日,九月做了周的新娘。命运真是一场可笑的捉弄,只残酷的留给人意想不到的结局。
父亲的事业蒸蒸日上,虽然劳累烦忙,却依旧红光满面。不务正业的弟弟进了国土局每月轻轻松松领高出九月一倍的薪水。算是皆大欢喜。只九月的心一日日如坠深渊,黑暗吞噬所有的绝望和恐惧,只剩麻木和冰冷。
周一直很好,没有什么朋友,喜欢电影,流行歌曲,电脑游戏。晚上十点准时睡觉。平日里总是安静的陪在九月身边,陪她逛街,看电影。在过马路时很小心的揽她的肩然后放开。常常开了父亲的车来接九月回家。公司的人不问,时间久了便用异样的目光看九月。九月也从不辩解。的确,26岁的周不高,过早发福的身材,平庸呆板的服式,和九月站在一齐,像是父女。
九月并不因此嫌弃周,他倒是一个非常温和细致的男人,只因了不爱,再怎么讨好都只能是感动。相敬如宾。周越对她好,她越内疚,这内疚更多还有对周慈祥和蔼的父母。他们并不因是长辈的身份,或者是有恩于她的全家,就对九月颐指气使,反而视她为亲生。在他们满足的笑脸上,欣慰着这个富裕的家庭是充满爱和快乐的,九月是幸运的,也是一辈子会幸福的女人。
她的父母,她的公公,婆婆,这些迟暮的善良的老人,视孩子们的安定和快乐为自己的幸福。九月没有理由不从心底爱他们。秋天的时候九月学会了打麻将。晚上给婆婆赶织一件枣红色的外穿毛衣。
可是没有人知道九月的孤单,小伍的样子偶尔会在梦里出现。那双清澈的眼睛,可以轻而易举穿过她的眼睛,看穿她绝望冰凉的心。然后用目光去温暖。
心血来潮,九月那几天去乘公交车。又见小伍。他黑瘦了许多,头发长了,却盖不住清亮的眸子中瞬间满溢的忧伤。背包松松垮垮吊在肩上。九月说,你去哪里了,怎么成这样了。
小伍看着这个他不能再爱的女孩,我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爬了许多座山,孤单和疲倦可以让我忘记所有的事情。除了你。
那一刻,九月的坚强和平静终于分崩离析,她看着他,这个被她深藏在心底的男孩,为她唱歌的男孩,一年里,陪她走路,陪她沉默,给她买过数不清的CD,用他的衬衫擦过数不清的苹果和眼泪,给过她一生最快乐时光。他总是说要娶她的,可她让他的幻想落了空。
小伍用棉布衬衫的袖子擦她的脸。
九月。我也不想再这样流离失所。很苦很苦,可我爱你,你知道吗?
这世界上的许多事不是说爱与不爱就能解决。还有一些别的原因。由不得我们选择。况且他对我很好,真的很好。我已经很满足了。
九月说着说着便凄然笑了,小伍你找个女朋友吧,以后记得请我吃喜糖。
一个星期后,华山又一人失足落崖,是的,是小伍。
小伍市郊的家。死寂。只小伍的照片挂在客厅里,触目惊心。
阿姨,阿姨,你让我看看小伍好吗?
形容枯槁的女人。看见九月时僵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,那个被小伍藏在皮夹里照片上女人,那个摆在小伍桌子上对着发愣的女人。
她尖叫着扑上去撕打。你还有脸来啊,是你这狐狸精害死了她,你还想怎样,小伍,他前世欠了你什呢?欠了你什么?把我的老命也拿去吧。
九月跪在地上,头发散乱,任她掐她,踢她,尖指甲陷进她的皮肤里,九月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。直到那女人哭哑了嗓子。瘫坐在地上。
阿姨。
你滚,滚!
九月真就绝望的滚了。是的,是她害死小伍。前世里,他欠了她什么呢?是她抛弃了他,留给他窒息般疼痛的纠缠。而他只是隐忍着心中的绝望,发疯般把自己放逐在能够遗忘她的高度。
第二年秋天,九月在一次轻微事故后,执意要保留自已的孩子,伴随着只有八个月的婴儿一声微弱的哭,殷红的血流染红了整张白色的床单。九月听见有人尖叫,慌乱的脚步声,她还感觉到孩子柔软滑腻的小脸贴着她,这孩子是李家期待已久的,他身上流淌有她的血液,他可以替自己承担他们深重的爱,并且真心的爱着他们。她再也不用因为总是想小伍而感觉内疚了,也不欠他们什么了。短暂的悲伤过后,他们会因为新生命而更加幸福和快乐的活下去。
一直以来她都在为别人而活着,爱她的人,她爱的,她不爱的,除了自己。九月疲倦的闭上的眼睛,感觉自自己往上不停往上升,从未有过的轻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