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
那场风波似乎就这样过去了,我们仍然疯狂地爱着:花前月下,卿卿我我,比从前更热烈。我豁出去了,什么都不想,什么都不怕。我不能失去小梅,绝对不能,因为她是那么爱我,我也不能没有她。就象《泰坦尼克号》里那句有名的台词——你跳我也跳,我们都豁出去了。
我时常想起老胡讲过的故事,想起满心梦想着奢华而终于一无所有的傻子,我不愿意这样。也许忘掉那个理想的天使太难了,但我不能为她失去自己仅有的安慰。我需要你,小梅,我知道你也需要我。既然命运把我们带上这条路,就一直走下去吧,什么都别说了。
小梅再没有提起关于阿芳的事情。只是一次翻阅相册时,她说想看一看阿芳的照片。我记得自己都烧掉了,但一些合影里可能有,后来果然就找到一张,其中阿芳的脸还相当清晰。我心中忐忑不安地把照片指给小梅,她注视了很久。
“难怪你的朋友会担心,我俩长得太像了。”
“可你比她好得多,”我连忙说,“你纯洁、善良、从不伤害人……”
但是她立刻转身走出了屋子,我不知该不该跟过去。
不一会儿,她笑吟吟地回来,端着两杯果汁,说要和我谈谈她想买的几件衣服,然后麻利地把相册收了起来。
她真好,太好了,有时候让我怀疑这份“好”后面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。
小梅和我都倍加珍惜共处的时光,坐在一起总是相互依偎,要吻到透不上气才肯分开,这一切都让我们觉得甜蜜,从没有过的甜蜜。但是透过这些露骨的亲热,看得见一种阴影每时每刻都在生长。我们的交往再也不那么轻松坦然了,双方都在刻意制造着火热的气氛,努力不让自己和对方平静下来,仿佛那样就会被这种莫名的阴影包围住似的。
小梅和我原本都不爱高谈阔论,大多数时候温情脉脉的恬静才是我俩相处的主旋律,而现在我们却变得如此多话,经常是一个人还没讲完,另一个就接上去。我精心准备了许多小幽默,而她在捧场之余,也不忘说一些从同屋女孩那儿听来的废话。我们的约会往往就在这样的喧嚣中度过,两人都疲惫极了——真不知该怎样结束这种无益的相互讨好,我们本来不需要这个。有时候,小梅和我会突然对视一下,发现对方原来并没有听,于是会心地笑笑,停了下来;但是很快又因为不知所措而拾起刚才丢下的话题。我们都害怕安静。
天气渐渐暖和起来,而我却经常在拥抱她时体会到一种寒意,因为她总是发抖。我知道小梅一向很怕冷,可这是春天啊!她越来越柔顺,我也越来越体贴,只是我们爱得太辛苦了。爱就象水,你捏得越紧,留下的就越少,只有当你放开身体沐浴其中时,得到的才最多。可惜,我们不再是自由的鱼儿了。
每天晚上送别小梅之后,我总是感觉需要做点什么来陶醉一下,就拾起了尘封已久的吉他。我会的曲子不多,但还记得学琴时常练的“爱的罗曼史”。我于是一遍一遍弹着,让自己深深沉浸在乐曲那淡淡的忧伤里,还故意在高音部分把揉弦弄得很过分,用细碎的颤音打散集结心头的抑郁。在沉迷于和小梅恋爱的几个月里,我是从不需要这种慰藉的。
我极力安慰自己说,这总比酗酒要好,而且会过去的,我们不是快结婚了吗?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盼望婚礼的到来。可是小梅似乎总在回避这个话题,从前有一段她可是不提结婚就开不了口的啊。
我们的恋情象一件破碎过又被小心粘补起来的瓷器,表面上完好如初,但是不敢拿到太阳下面看。为了爱,我们不约而同地蒙上了眼睛。
鲜花盛开的五月啊,你为何如此沉重。
附近新开了一家游乐场,我和小梅是它的第一批顾客。我们把所有的游戏项目都玩过一遍,累得精疲力尽,但心情很好,终于有了可以不费心找话又能好好共处的时光。记得过山车冲过最高点的时候,她没有握扶手,而是紧紧抓着我——真是可爱极了。我又一次嘲笑她,说她又忘了该抱住腰而不是揪衣服,她害羞的样子居然和站在雪橇旁边时一样。我闭上眼睛抚弄了一下她的秀发,幻想那头发仍然是短短的只留到耳边,幻想教堂窗外的浓雾永远都不会散去。
暮春的阳光既明媚又温暖。我懒洋洋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,小梅安安静静蜷起腿坐着,不知名的小黄花在我们身边忘情地盛开。我忽然想起自己从小就特别喜欢这种纯朴的小花,甚至幻想为它写一首曲子,小梅表示要听一听。我很抱歉地告诉她其实没写过,因为当时只是很冲动,实在不会作曲,后来就忘了,直到今天才回忆起来。
“真遗憾,”她有些惋惜,“不过你现在仍然可以完成它啊!”
经不住她一再催促,我只好努力回忆,想起了仅有的几个小节,然后顺着调式编排下去,倒也很快弄完了。
“这不挺好嘛。”她不失时机地称赞着。可我却无比失望。
“当初我肯定不想写成这样,真是糟透了。”我随手把一朵小花揉得粉碎,它在我眼中再也不美了,因为它刚刚被一首很滥的曲子糟踏过。
“有些事情还是没有结局的好。”我心里很伤感。
小梅于是不做声了,呆呆望着那朵无辜的小花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问我:“你常做梦吗?”
她想说什么?
“我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又漂亮又有法力的仙女。”小梅的声音好象在自言自语。
作为男朋友,我本该说“你就是个仙女”。可是看到她一脸严肃,我只是答了句:“这梦很好啊。”
“是啊,开始很好。我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,大家都爱我、赞美我。我戴着鲜花做成的王冠,穿着婚纱一样的长裙,唱歌,跳舞,陶醉在幸福里。可是总有一个时刻,我突然明白自己在做梦,于是就再也飞不起来了。漂亮的花冠和纱裙变得无影无踪,所有崇拜我的人也不知去向,一切美丽的东西都不见了。更可怕的是,我只能看着这些事情发生,什么都做不了,因为我知道是在做梦。我象个旁观者那样看着梦中的自己一动不动,看着刚才还那么美好的幻境在一瞬间变成黑漆漆的一片,但又醒不了。我总是对自己说:‘再等一会儿,那些漂亮的东西就会回来了,再坚持一会儿……’可我从来都没成功过。我只能注视着黑暗中那个孤独的女孩——她因为害怕而哭泣,然后慢慢地醒过来,流着眼泪醒过来。”
小梅眼睛红红的,有泪光在闪动。她好久没这样了。
我不胜怜惜地坐起来,想去抱她,却被她轻轻躲开了。
“阿文,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我们都别再勉强了,这只是个梦。”
“告诉你我喜欢这个梦,”我跳了起来,“它很美!”
“可我们知道它是梦——那就再也不美了,不是吗?”
我一时语塞,小梅又说:“其实,上次聚会后你就知道我不是你要的人了(比那还早呢,傻女孩——我在心里默默地说),都怪我太自私,抓住你不放……”
“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的,我很爱你……”可她就象没听到似的,继续说下去。
“我幻想自己能变成你爱的那个人,幻想我们之间那些美妙的感觉能重新回来,我拚尽全力去做。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。可我们再也找不回过去了,梦是留不住的。这半个月来我们有多辛苦、多尴尬——不行的,还是面对现实吧。”
“我不想听一个早上还和我亲吻的姑娘说这种话。”我粗暴地抓起小梅的手。不,这回你别想躲开,无论如何,我豁出去了。
她没有躲闪,只是淡淡地说:“你吻的不是我。你只是舍不得我。”
“那不就行了。如果我永远都舍不得你,你还担心什么呢?”
“担心有一天你会恨我,担心有一天你会恨你自己。那位朋友说得对,我们在一起会很痛苦,这些日子你我不是都感觉到了吗?”
我把她拉进怀里,也许忘情的拥抱能淹没这些冷冰冰的理智吧。这一次她没有发抖,我的小梅平静得就象一座石膏像。
“别骗自己了,”她的声音也出奇地镇定,“就象你说过的,有些事情还是没有结局的好。你心里的曲子太美了,我只是一段糟糕的音符,我们就走到这儿吧。”
“我会对你很好的。”这句话真是傻极了,可我想不出别的安慰之辞。
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,我使出浑身解术试图让小梅回心转意,可她固执得要命。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姑娘,她不和你争辩,不对你发火,但是任凭你怎样乞求、赞美、申斥、感化都无动于衷,疯狂的热吻也好象落在了石头上,她只有一句话:“别骗自己了,分手吧。”
最后我只好要她别忙着决定,以后再谈。她迟疑了一会儿,点点头。
好吧,明天……我一定准备更巧妙更有力的话来打动你。无论如何你不要离我而去,小梅,我不想作那个打碎了鸡蛋的傻瓜。
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闪过。
“你不会做傻事吧?”我不禁问了一句。
“不会。”她答得很轻,眼睛望着别处。
第二天,小梅没有来找我。当然,应该给她时间平静一下。可是第三天她仍然没有来,我有些坐不住了,虽然她一直不让我去她住的地方,但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。第四天,老板派下一个紧急的出差任务,让我“明天就出发”。偏偏是必须我亲自去做的,偏偏是在这个要命的时候。
我匆忙给小梅工作的地方打电话,她不在,我又直奔她的住处。给我开门的还是那个一脸暧昧的女孩,也仍然一边说话一边梳理自己的长头发。
“你是小梅的男朋友吧?她昨天刚搬走,说去她姑姑家。”我连忙问她是否知道地址,女孩说可以找找看。不一会儿她拿回一只信封,我连忙抄下来。
那是本市为数不多的老居民区之一,由旧平房和大杂院构成,又脏又乱,有些人家还养着狗,很难相信这是在城里。我一边驱赶着面前的蚊蝇,一边躲闪着路上的积水,心里很不是滋味:我的小梅就在这种地方长大,而且没有父母的爱,真不敢想象她得吃多少苦。
我见过许多习惯了吃苦受穷的人,他们本性不坏,却经常被生活折磨得怨气冲天、行为卑琐,除了眼前的实利什么都不关心;可小梅却是那样善良仁厚,落落大方,心灵象金子一样纯洁高贵——这么好的女孩我还能苛求什么呢?我能让她委屈让她痛苦让她带着一脸刻意的沉静对我说“别再勉强”吗?
不,我不勉强。在那条似乎是世界上最泥泞难行的路上,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。一种深沉而强烈的情感不可抑制地迸发了——那是爱,对一个最圣洁的好女孩的爱。很少有人会这样幸运,而我居然不懂得珍惜。回想起那些甜蜜的和辛酸的日子,我猛然发现:自己原来一直都在深深地爱着小梅,只是没有意识到——一些东西迷住了我的眼睛。
让那个梦想见鬼去吧,天使就在这儿。我爱你,小梅,我要用全部的爱来呵护你、温暖你,你不会孤独了,我们都不再孤独了。为什么你从来不让我起誓呢?今天我就要对你郑重地发誓:我们之间,不会再有阴影,永远不会了。
“你找谁?”问话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,看上去很温和,只是一双眼睛总象睡不醒的样子。
“请问杨小梅住在这儿吗?我是她的……一个朋友。”我觉得没必要说那么多。
她狐疑地打量着我。
我又问:“小梅昨天回来过吧,我想见见她。”
“是回来过,”那女人回答道,“还收拾了一些东西。不过今天早上又走了。”
小梅收拾东西干什么?
“那……她去哪儿了。”
“没说,大概是回自己的住处了吧。这几年她就很少回来,我和她姑父都很想她。”
“是啊,小梅说过你们待她很好——您是她姑姑吧?”
也许这句话让那女人听得顺耳,请我“进去坐”。唉!我哪有心思坐,小梅到底去哪儿了?我一边喝着不是滋味的茶水,一边听她唠唠叨叨说小梅是个“好孩子”,如何听话,如何争气。作为长辈她显然很慈祥,可是也就仅此而已。
“您真地猜不出小梅能去什么地方吗?”她摇了摇头,看来没办法了。
当我推开家门时,一封信正躺在地上。没有邮票,没有落款,只在收信人一栏里写着我的名字。多熟悉的笔体啊,可是写信的那只漂亮的手如今在哪儿?
“我要离开这儿了,很抱歉没和你商量过。我知道,要是不远远地躲开,你是不会忘记我的。再说,每天面对着教堂、公园、西餐厅,甚至是红红的太阳,我都没办法不伤心,它们陪着我俩度过了多少美好时刻啊!这个城市里回忆太多,多得让人受不了……
“我爱你,和你相处的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,差一点我就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了,就差一点点……也许还是现在这样更合适。我会永远记住你,感谢你,那些爱情的记忆将陪伴我终生。我明白,你一直在努力地试着爱我,但这是没办法勉强的。你实在太迷恋那个远在天边的幻想了,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,甚至欠缺得更多。
“还记得那个伤心的聚会吗?你说得对,我很俗气,是个能吃醋的女人。我想大闹一场,想把所有的苦恼都发泄出来,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在乎你。我从没想到自己可以为一个人这样疯狂:把矜持忘掉了,把体面也忘掉了——虽然很后悔,但我为自己能这样爱着而骄傲。你知道,我没有被人好好爱过,也没有好好地爱过别人……当然,我做得太笨了。对不起!
“我们缺少缘分。你需要一个比我超凡脱俗的女孩,愿你早日找到她。祝你们幸福!
“再见!爱你的——小梅。”
最后几行字迹已经很潦草了,还有一些弄湿过的痕迹,我知道那是为什么。小梅,爱我的小梅,被我爱着的小梅,就这样带着浓浓的爱和浓浓的凄凉走了吗?
绝对不行!我得找到她,我得把她追回来,我要作她的奴仆她的傻瓜她的狗,我要崇拜她热爱她直到世界末日,我发过誓了。如果这个星球上还有什么超凡脱俗的女孩,那就是你——小梅。回来吧!
我发疯一样跑遍了我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,又在火车站守候到午夜时分。我查看所有过往行人的脸,窥视路边的每一扇窗子,见到身材瘦小的女人就追上去,但是毫无结果。我拿着照片一遍一遍询问那些满脸陌生的人们:您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,她叫小梅,我爱她,她叫小梅……
我知道这希望太渺茫了,但还是要徒劳无益地坚持下去,我害怕一旦停下来自己就会崩溃的。痛苦如烈火一般烧遍全身,我就靠这点能量继续奔波。有一种声音,沉重、急促、不和谐,就象当年乐队里敲过的鼓点,它伴随着我,和悔恨一同扎根,和绝望一起生长,终于变成震聋发聩的轰鸣,似乎想把这个无用的头颅砸成碎片。
我不能没有你,小梅,你在哪儿?
第二天,我木然地收拾好行装,登上火车。昨天那场无益的搜寻让我身心俱疲,已经没有力量再去激动了。既然她有心躲起来,我又怎么能找得到?只是我们相恋一场,竟然连面对面说声再见的机会也没有!算起来出差倒是一个最仁慈的决定,至少不必看着身边熟悉的东西触景伤情了。
门窗紧闭,汽笛长鸣,就要发车了。我不经意朝外面望了一眼,相邻铁轨上还有一列等待远行的火车,车窗里也同样是无精打采的人们——他们也把最宝贵的东西丢在身后了吗?
可是上帝啊,我看到了什么?离我最近的窗子旁边有一张脸,微微低垂,带着我无比熟悉的若有所思的表情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,只有她……小梅!
我的惊喜简直无法形容,拼命想打开车窗,可这种空调车的窗子是封死的。接着我看到对面那张脸也在望着我,也是充满惊诧——我们一定有心灵感应。我想冲出去,但车门锁起来了,而且列车已经徐徐启动。我重又回到原位,小梅还在,正向我挥手告别,眼神里充满深情的眷恋。当她就要从我视野里消失的最后一瞬,我看到小梅伸出手指,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圆圈。
我们的故事就这样打上句号了吗?
远远的,我望见那列火车也启动了,开往相反的方向——朝南,那里有大半个中国和上千座城市。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儿,即使立刻跳下车去也不可能追回我的小梅,不可能抹去她画在车窗上那个残忍的句号。
我伏在铺位上泪如泉涌。我知道,这泪水其实从昨天读信的时候就已经在酝酿了,甚至从我生命开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为自己所爱的人纵情奔流。
当我重新回到这座城市时,已经成了一具空空的躯壳。我象机器似地做着日常琐事,打发着风烛残年一般的青春岁月,形容枯槁,俨然老去了十几岁。从来都一丝不苟的工作业绩里开始有了差错,老板偶尔发出些怨言,但总是给我留着面子。其实我根本不在乎——责骂或者失业,有什么关系?任何事情对我都无所谓,不管是工作、金钱还是生命。我对世间的一切再也不关心了,只是一天天等待死神的造访。我恨不能连说活、走路都忘掉,变成一只没有思想的动物。
偶尔我会去那家留下过无数美好回忆的西餐厅,要上一瓶酒,自斟自饮——不,我没有回忆什么,只是坐惯了。再说,这里没有熟人。
但是那天,我见到了静儿。
“半个月来你就躲在这儿?”她的语气充满愤怒。今天她没有穿那身鹦鹉的行头,而是换上了白领女士们淡雅的夏装。我点点头,继续饮酒。我还记得她是谁,记得她一贯的装束,这就说明:忘得还不够。
“别喝了,这样麻醉自己简直是犯罪!”
我一向都不喜欢她,这个时候就更不想被人打扰。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。
“听我说,你不能再这样糟踏自己了,”静儿气急败坏地冲我喊着,“将来怎么办?”
“将来?”我苦笑着,“哪还有将来!”
“当然有。我知道你很难过,可是自暴自弃有什么用?”
“有用——一醉解千愁,反正我什么都不在乎了。”
“你已经象个废人了知不知道!”静儿板起脸夺过酒瓶。
“我本来就是个废人……给我酒!”
“不给,我不能看着你变成废物。你得振作起来……瞧瞧这个(她扔过来一面小镜子),好好照照自己吧,快醉成一滩烂泥了,邋遢得象个劳改犯,活成这副德性你对得起小梅吗?”
“不许你提小梅,要不然……”我没好气地吼起来。我觉得累,觉得口渴,还很生气——她有什么权力对我指手划脚,说那个我自己都不敢去想的名字。
“要不然怎么样?来呀,打我一顿,最好把我杀了——你敢吗?”
我确实想给她一个耳光,可是头昏沉沉的站不起来,只能任凭那女人继续叫嚣下去:“除了当醉猫你还有什么本事!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。”静儿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。
“你知道吗,”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,“小梅临走前给我打过电话。”
“她说什么了?”我大为惊异。
“她说……让我多安慰安慰你。她真是太善良了!”
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重重砸在我头顶,被酒精麻痹的灵魂一下子清醒过来。我瘫软在桌子上,泪流如注。
静儿在一旁默默陪着我,她第一次这样安静。当我重新抬起头时,她把手放在我肩上:“小梅离开是想让你生活得更幸福,她可不希望你变成废人。”
我说不出话,只能感激地点着头。
“你一定要振作起来——为了小梅。”
停了一下,她又加上一句:“也为了我。我们是朋友,对不对?”
静儿一向很漂亮,可是那天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,让我永生难忘。
“可惜我永远找不到小梅了。”稍微平静一下之后,我不胜惆怅地感叹道。
静儿却笑着摇摇头:“别这么悲观,我相信:有缘的人一定能见面。你得为那一天而努力,你得活出个样儿来。还有,到时候可不要再让她伤心了。”
“我一定全心全意地爱她,我发誓!”
生活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,为了重见小梅的那一天,我必须振作起来。忘我的工作和刻板的生活使我越来越象个苦行僧:我总是主动加班,从不让自己闲下来,逼得讲义气的老板给我一次次加薪,而我总是把所有收入统统交给妈妈。钱对我没什么意义,我需要工作,需要劳累,需要在这样淡泊的气氛中净化自己,等待小梅归来的时刻。
我和所有外地的熟人联系过,要他们留意一个叫杨小梅的女孩。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,毫无音讯。我也不想这样大海捞针似地找下去,等到元旦——最晚是春节,她总得尽点孝道看望一下姑父姑母吧?那时候就能见到她了。所以,最近我经常拜访两位老人家。静儿说得对,有缘的人一定能见面。
工作之外,我唯一交往的人就是静儿,她成了我真正的知己。我们经常谈起小梅。
“如果再见到小梅,你最想对她说什么?”有一次她这样问我。
“当然是告诉她我爱她,彻彻底底、毫无保留地爱她。”
“不再爱那个远在天边的梦了?”
“小梅就是那个梦。”
在我心里,小梅已经和那个由来已久梦幻融合在一起了,我再也分不清她们哪个是真,哪个是假。空间的阻隔洗去了她身上一切世俗的色彩,我从未觉得她有这么美丽,这么高贵,记忆中小梅的形象已经成为我全部生活的主宰。
近在咫尺的向往叫做痴迷,远在天边的渴望——那就是爱。她就在夕阳将尽、霞光永远绯红的天边,她就停在那儿;哪怕有一天,我们熟悉得能说出对方有几根白发,她也永远停在那儿。
知道吗,小梅,你成功了,你真正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仙女。别在清醒的梦境里哭泣了,到我身边来吧,我的恋人,我的妻子,我的——小梅,我爱你!
公司的生意越做越大,临近国庆节时,老板已经神采飞扬地许诺起年底的分红了。有一天,他请我吃午饭。
“你是我最好的员工之一,这几个月你给公司赚了不少钱。”他拍着一天天臃肿起来的肚子,给我戴高帽。
“你知道,我对下属一向很公平,赏罚分明……”他总忘不了自己这点好品质。
“本该犒劳你一下,可是你的薪水在同级别职员里最高,上面的位子暂时又没有空缺……”我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。
“为公司发展尽力是员工的职责。我还年轻,不会让您为难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!你会得到机会的。”老板脸上露出良心受到安抚后的喜悦。
接着他又问:“你和二楼那个沈小姐关系进展得不错了吧?”
“我们只是朋友。”
“真的吗?听说你们一直很……”他做了一个让我厌恶的手势。
“我们真地只是朋友而已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沉吟了一会儿,他又说:“我刚才讲没有空缺,也不尽然。公司刚刚在S市设了一个分支机构,部门总管人选还没定。我想过让你去,可是考虑到常年在外,怕耽误了你和沈小姐的大事。”
“派我去吧,老总,您不会失望的。”
“好吧,我考虑考虑。”
几天后,我得到了这个职位。
我是和国庆旅游的人潮一起南下的。S市是著名的旅游胜地,水乡的秀色让人流连忘返,可我没有心思游山玩水。我是来工作的,更是来躲避的。小梅说得对,每天面对着那些爱情的见证真是太伤神了,睹物思人,胸中满是空荡荡的酸楚,所以我才要迫不及待地抢下这个常年在外的工作。
我给所有熟人打过招呼,要他们留意小梅的消息,这就够了。既然找不到,我在哪里等都是一样。何况对我而言,她已经永远留在了遥远的天边,留在那个被夕阳映红的角落,不会再去什么别的地方了。
同事们劝我大可不必工作得如此辛苦,可他们哪里知道,一旦停下来,我就会陷入对小梅无休止的思念之中,谁受得了这种煎熬呢!江南的天空潮湿多雾,江南的女子柔弱娇羞,江南的花园里到处是自由盛开的玫瑰,这些都让我想起小梅,想起我唯一如此深爱着的姑娘。她还好吗?她在哪儿?她也会想我吗?她该知道,我等她等得快要发疯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