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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转贴]蓝 城

(一)

许多事情已经忘记了,只记得刚从都市搬到山村的时候,天是阴雨的。而且此后的日子总是记不清时间和天气。每天都在写着许多奇怪无聊的和极容易淡忘的事情,窗口上唯一一株向日葵也总是摇着头,望着窗外的风景默不作声。
那是一个秋天的清晨,刮了刮十分稀少的胡子来到室外。在我的印象中,路的两旁都是高大的建筑,而如今都被大片的森林所代替。向这条路的尽头望去,远方仿佛有兰色的弧光划过。
早晨路上的行人并不多,一间房子旁有一个年轻的人在刷牙,刷得很有节奏而且“咝咝”作响。他看见我,似曾相识地点点头,并十分友好地笑了笑,露出那满嘴雪白的泡沫。
继续向前走着,无意中抬头望了望天,天阴得很厉害,不时还传来沉闷的雷声。路边的一棵树不停地摇着。我停下脚步向后看去,离我住的地方已经很远,身后也多了几分苍茫。一个弧形闪电在天空划过,一瞬间我的眼前呈现出一片蓝色,耳畔回荡着海鸥的叫声。仿佛想起了什么,也仿佛又忘掉了什么,一辆载满货物的车子“吱吱呀呀”从我的眼前碾过。
天下起雨。只好躲进路旁的一个饭馆。饭馆里人很多,只有后边对着门的地方还有两个空位置,我选择一个坐了下来。要了杯茶,端茶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,脸上挂着经久不散的笑容。她走来走去的时候,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。
喝着茶,打量着四周,周围的人都沉默不语,仿佛素不相识一般。对面拐角处有一面很大的镜子,正好能从中看到我年轻而略带疲惫的面容。
正在无聊地听窗外单调的雨声的时候,门口传来一阵类似拐杖的“笃笃”声。我看见一把淡紫色的雨伞从门外伸进来,随后走进一个年轻的女子,一头黑色的垂发、一身白色的素裙,那“笃笃”声竟是她高跟鞋的响声。她抖落伞上的水珠儿,向里面看了看,然后正如我希望的那样,她迈着轻快的步子,走到我身旁这唯一的一个空座位前。
她在我的面前坐了下来,整理头发的瞬间,我看见她朦胧的胸前如两把美丽的小伞,又象两朵雨后的蘑菇,随着她的喘息而微微起伏。
“雨寒,真的是你?”她突然叫出我的名字。
我吃惊非同小可。抬起头,看到她有一双迷离而惊喜的眼睛。我望着她,脑海里象上映一部陌生的电影,一组组镜头随风而逝。我努力回想着,但除了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孔,大脑一片空白。
“雨寒,你不记得我了?我是鸥,你记不记得在蓝城的时候了?”鸥?蓝城?我依稀记得蓝城是我以前住过的城市。
这时,端茶的年轻女子走过,她脸上的笑容象雕上去的一般,丝毫没有改变。我惊疑,又看了看四周的人,也都象睡着了一般。我的记忆此时如一个飘逝的梦。窗外单调的雨声里划过一道弧光,我的眼前一片蓝色,耳畔传来几声鸥叫……
“雨寒,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,城里人都说你失踪了,哪里都找不到你,以至后来就把你忘了,可是三年里我一直都在打听着你的消息。”
“城里人认为我失踪了?记得不久前我还回到城里,不过那里发生了洪水,房屋淹没了一大半……”我被鸥的叹息声打断。
“雨寒,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吗?蓝湖你总该记得吧。那是唯一能激发你创作灵感的地方。”
的确,离蓝城不远有个地方叫蓝湖,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很少有人提起它,现在鸥居然还记得。
“那是个多美的地方啊,”鸥闪动着睫毛,“湖水比任何地方的都蓝,岸边那些白色的水鸟,它们春来秋去,成群地飞着,还有那些灰色的石头……那么多蓝湖的岁月,那么多日出日落,难道你都忘了吗?”
我极力地回想着。
鸥接着说:“还有那蓝湖边上的小屋,那么多动人的故事,难道你都忘了吗?”
我看着对面的鸥,十分迷茫。
鸥悲切地继续说:“蓝湖也是我喜欢的地方,我非常喜欢你的那些向日葵,还有你的《岁月无痕》,我还记得你的那些诗句:‘……你不会再来了,我这样呼唤你,因你是千种风中最轻的一种,如今举臂将天空的一片云挥去,将山中唯一的一棵树挥去,将石上的一朵青苔挥去,将最短的时间挥成最长的一次黄昏……’那时,你还经常向我讲文学和绘画,讲过去和未来,讲你是多么爱这个世界……”
此时,我看着鸥的胸前有风吹过,鸥因激动而起伏的胸象雨中不停颤抖的小伞。我完全陷入了鸥讲的亲切而陌生的故事里,并且希望这是真的。我看见鸥的眼中充满了经久不散的云,此时,我的心一如雨中的树叶。
“我知道你不会记得我了。”鸥的声音充满了平静,“但你应该记得这个。”鸥非常小心地从包中拿出一个白色的手帕,打开,里面是一个精美的物品:一个晶莹如水的圆环套着一个淡蓝色的月牙儿。鸥把它拿起,它立刻发出“叮叮”的悠远的响声,这声音深深刺痛我的神经,我看着它,眼前慢慢出现许多支画笔和五颜六色的调色板,但很快蓝色的湖水淹没了一切,我再次从梦中回到了眼前。
“这枚日月环本来是你的。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,你把它送给了我,我一直把它珍藏在身边。而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块滴水怀表吗?”
这使我想起家中的就箱子里确实有一块古老的怀表,但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它的来龙去脉。
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。鸥把日月环包了起来,那悠远的响声也渐渐从我的耳畔消失。我听见鸥轻声说:“我们不要再说什么了,明天,在这里我会用日月环来换回那枚滴水怀表……希望到时候你能真正想起我是谁……”
我看见鸥站起身,她的衣裙随着她飘动。我很想挽留她,而且渴望些什么,就象雨中渴望一把伞一样。但我此时什么也说不出来,鸥已离开座位,在高跟鞋清晰的“笃笃”声中走出门去,如雨后的彩虹一样从我的天空中消失。
我踏着雨后的积水回到了家里。我一眼就看见窗沿上的向日葵头垂得很低。这时我感到一丝疲惫,但心中不知为何却多出几分温暖。我躺在床上,一边听老鼠磕门的响声,一边思考着刚才发生的事情。端茶的女子、饭馆的镜子、蓝色的弧光、还有鸥略带凄楚和哀怨的神情,都如烟一般从眼前飘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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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)

窗后的荒草和榆树又长高了许多,我翻身而起,从床下拉出那只棕色的旧书箱,在积满灰尘的书中找到了那只老怀表。这是一只颇为奇怪的怀表:一条金色的链子系着银灰色的表盘,刻度和指针都是滴水形的,表已经停了,指针指向零点。看着表盘,我好象看着一块融化的冰,晶莹的水珠正不断地滴落。我给怀表上了发条,顿时清脆的滴水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。清风吹过,窗口绿色的向日葵抬起头来,对着雨后刺眼的阳光,绿色的叶子不停地颤抖。鸥的声音又浮现在我的耳边,我看见了鸥黑色的垂发、白色的衣裙和蘑菇般微微隆起的前胸。
医生说我得了严重的健忘症。整个下午我都很想鸥,躺在床上,闭上眼睛,于是,梦的潮水渐渐漫过我沉睡的岸……

蓝城。那是一个夜里,我把所有的文稿都整理了一下,准备和一个好友蒙商量办展馆的事情。
我在昏黄的路灯下走着,深夜的风却是如此清寒。半天的星斗在楼群的夹缝中窃窃私语。我想着蒙前日和我说的话:“雨寒,其实展馆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,只不过是我们自己的欲望罢了。你要创作,我告诉你一个地方叫蓝湖……”
“叔叔,”我被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,回过头,我看见一个童话般的小女孩向我跑来,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连衣裙,胖乎乎的脸蛋儿看上去不过七、八岁,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在夜里却异常明亮,说话时带着纯真迷蒙的表情,“叔叔,你的东西丢了。”她递上来一叠厚厚的稿纸。
这时我才发现东西掉了。“谢谢你,小妹妹。这么晚了,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呢?”
“不是我自己,”她指了指稍远的街口,“妈妈还在那儿等我,叔叔再见。”小女孩摆摆手,向她妈妈那边跑去。
那边的街口朦胧的灯光中有个女子的身影。
就在我想继续赶路的时候,一辆汽车飞快地吞噬着小女孩跑跳过的路,
小女孩轻轻跌落在湿冷的路面上。街口那边传来遥远的哭声,我感到周身寒冷如冰,被无情地冻在冷漠的大街上。
在我看到蒙的时候,他正在作一幅画。看见我,他抬起头来。令我惊异的是,几日不见他竟然苍老了许多:苍白的额头添了许多皱纹,眼中充满了血丝,消瘦的双颊毫无血色。
“蒙,你这是怎么了?几日不见,好象老了十几年?”
“你认为我会永远年轻吗?不会的,事实上谁也不会,总有一日,我们都会老,都会永远睡在一个连自己也看不清的地方,就象这幅‘老树寒阳’”他说得十分认真,“从此以后,我不再创作任何东西。”
他画的那幅画色调极暗:远方的斜阳如泼墨一般将暮色染得昏黑,只在起伏的山头上留下一个圆圆的痕迹,与其说是斜阳,倒不如说是一只黑红的眼睛,或是一点如豆的灯火,而近处的那棵赫色的树,以人的姿势默立着,叶子虽落尽,但地上却无一片枯叶。我仔细看去,整幅画上唯一的一点生机倒是一片正在飘落的叶子,叶脉上微微显出些绿痕。
“蒙,告诉我你是怎么了?”
蒙抬起那双失神的眼睛,异常平静地说:“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了,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?告诉你一个消息,我们一直希望开设的展馆已化为泡影。那个地方即将变成一个大酒店,而且据人说生意会很不错。”
“这是真的吗?”我很惊讶,但也仿佛意料之中。
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,记得上几天碰到老木的时候,发现他并非没有钱,所以这件事也顺理成章。雨寒,其实办不办展馆也是无所谓的事情,你如果真的有办展馆的那笔费用的话,还不如到蓝湖搞创作。”
事到如今,我也无话可说。
蒙疲惫地站起来:“天就快亮了,我要去睡一会儿。我知道你一定睡不着……”
大酒店开业那天,我和蒙一起去那里喝酒。我们喝得酩酊大醉,在晚上回来的路上打碎了好几盏路灯。
第二天,蒙失踪了,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,就好象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。听人说,头一天晚上他喝得很醉,回去后烧毁了所有的绘画作品,烧得大街上浓烟滚滚。他的邻居捧出一幅油画交给我,原来是那幅《晚树寒阳》,令我吃惊的是:蒙抹去了那片正在飘落的叶子,又在地上添了一片枯叶。对于蒙的失踪我无言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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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)


一切也都如此。几个月来一直无事可做,于是我来到了蓝湖。这里很荒凉但很清静。吸着湖面掠过的风,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、轻松的感觉涌上心头。于是我卖了蓝城的房子,花钱让别人在这里靠近湖边的地方盖了间小屋,我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。
每日波光粼粼的湖面上,成群的水鸟如纸鸢。坐在岸边,就会看到太阳的影子飞快地划过。
那是一个下午,我在小屋中看窗外的天。天很阴,本来蓝色的湖面如泼墨一般。湖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,整整好几个小时都陷入沉思中,我注意她,是因为这里人迹罕至,她成了外面大自然的一处风景。
湖面上不时泛起涟漪,湖中的鱼们因为沉闷的空气探出头来。
我往火炉里加些柴,锅里的菜叶和鱼便翻滚起来。
外面忽然电闪雷鸣,顷刻间大雨滂沱。我急忙去关窗子,禁不住朝湖面看了一眼,本来人迹稀少的湖边更是空无一人,烟雨已吞噬了眼前的一切。
当我去翻动锅里的菜时,响起了敲门声……我迟疑了一下,走到了门前。打开门,风雨扑面而来,一位年轻的女子站在门外。
“我可以进来避雨吗?”好象慌乱中她没有预料到风雨的到来。
“进来吧……你,没带伞?”我不知为什么会这样问,因为这么大的雨,伞是根本不起作用的,何况并不是谁出来都要带伞的。
她满怀感激地走进屋里,抖落头和身上的水珠,同时环视了一下我简陋的小屋。长长的头发已经全部淋湿,白色的衣裙贴在腿上,她象一片雨中的树叶在我的屋里瑟瑟发抖。
我做了个手势:“随便坐吧,屋子太简陋了,好在还算暖和。”
她在火炉旁坐了下来,“就你一个人吗?”她烤着手,仰起潮湿而美丽的脸问道。
“是啊。”我回答得很简短。
“你在这里住吗?”
“对。”
“这里很荒凉啊,离蓝城还有三十好几公里呢,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居住。”她好象自言自语地说。
“是啊,这里这么荒凉,如果没人住,万一有人淋了雨,到哪里去避呢?”
“嘻……”她笑出声来,“你这人还真幽默。这个地方我小时候经常和姐姐在这里玩,那时候人还不少,能有三十多户人家,后来都搬到蓝城了,这里就变得荒凉,并且很少有人来了。我想你比我大不了几岁,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在这里住呢?”
我沉默。这时炉上的菜锅“嘶嘶”作响,我急忙把锅端下来,放到地上说:“本来我是住在蓝城的,后来朋友建议到这里来,说有利于我的创作。后来……他失踪了,我就到这里来了。”
“失踪了?”
“是的,他命很苦,从小就是个孤儿,但他的画画得特别好,在蓝城很有名。命运对他很不公平,他给别人画画总是得不到应有得报酬,又先后经历了几次失恋得痛苦,一直很压抑也很贫穷。他的唯一愿望就是能在蓝城办一次画展。终于,一个朋友答应他帮忙举办一次画展,条件是要三十幅画。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画完了,不久前,他把画交给人家后发现又是一个骗局,办画展的地方变成了一个酒店,于是他烧了以前所有的作品,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”
“是这样……”她若有所思,不经意翻动我桌上的一叠稿纸。头上的一滴雨水滴落在纸上,她急忙去擦。
“不如这样,我把炉火烧旺些,看你浑身都湿透了,我到隔壁去弄些吃的,你可以把屋门插上,把衣服哄干。”说完我挑了挑炉火,加了些柴,就到隔壁去了。
大约过了十多分钟,她叫道:“哎——你进来吧。”
我进到屋里,看见她已经烘好了衣服。一头黑发垂肩而下,美丽的脸在炉火的映衬下微微泛起红晕,一双大眼睛闪闪烁烁,“真不好意思,让你在厨房等了那么久。”
“那不是厨房啊,那是我睡觉的地方。”
我们都笑了。
外面的雨更加猛烈,我清晰地听到屋前瀑布般的雨声。我说:“吃饭吧,雨一时也停不了,咱们总不能饿着肚子。”
她没有推辞,而是和我一起去端饭,“真香啊,其实我一进屋,就闻到了香喷喷的鱼味儿,你的手艺还不错嘛,对了,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“我叫雨寒。”
“雨,寒,有意思的名字。”
空旷的山野充满了雨声,属于我的小屋中,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品位着本不好吃的晚餐。夜不知不觉笼罩了外面的天空。
从谈话中我知道她的名字叫鸥。
她说她原来就住在蓝湖边,原本有一个欢乐的童年,但父母先后有病去世,只留下姐姐和她相依为命。后来姐姐到蓝城的一家医院当了护士,而她高中刚读完就失去了再上学的机会。再后来,她和姐姐都搬到了蓝城,为了生活,她做过秘书、服务员等临时工作。
她说,她和姐姐的感情很好,因为父母去世后,是姐姐照顾她,帮她走出人生艰难的一段路程。
她说,后来又一次不幸降临了,那就是她和姐姐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,一个女人们都认为非常优秀的男人。为了姐姐的幸福,她悄悄地退出了这场游戏。
不久,姐姐就和那个男人结了婚,而且有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。那段日子她就经常回到蓝湖边,看天空,看云,看湖面,看春来秋去,落叶无声。
但是,那个男人不久就离开了姐姐,又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。对于此,姐姐似乎没有悲伤,只是伴随着女儿的长大,独自度过漫长的岁月。
最后她告诉我,她姐姐的女儿,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,在一个灰暗的夜里,去拾一个人失落的东西,然后跑去还给那人,而在回来的途中,幼小的身影被一辆醉酒的汽车吞噬在茫茫的夜色里,再也没有睁开眼睛。
我的大脑飞速地旋转、回忆……
我惊鄂地听她诉说着这一切……
而她语气平静,只在将完时轻声叹了一口气。
屋外地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,只有紧促的风声不断在窗外回响。我们都不作声,就这样面对面坐着,因为我们都知道通往蓝城的汽车早已过去了,而且这个地方如果没人乘车,汽车是不会停的。
夜色已深,风声一声比一声紧,屋内唯一一盏灯闪了几下,悄无声息地灭了,我知道是风刮断了电线。
我们谁都没有动,就这样面对面坐着,我感到我地心跳在加快。不知何时,一只温暖的小手伸到了我的手里,我握住它,感到整个房间温暖无比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的呼吸变得均匀,我想,她已进入了梦乡。我闭上眼睛,想着蓝湖边上翠绿的树、蓝蓝的天空和天边经常飘来飘去的云朵……
清晨,我睁开眼睛,感觉好象做了一个美丽的梦,外面的天空格外晴朗,窗子已经打开,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。我掀去盖在身上的一件衣服,发现屋里已空无一人,桌子上放着准备好的早餐,盘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。
我急忙拿起纸条,上面写着:“雨寒:早饭已准备好了,你吃吧。我赶早车回蓝城了,谢谢你的小屋,鸥。”
我合上字条,心底有雾升起,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渐渐袭来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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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


几日来,我都很想鸥。
然尔鸥却没有来,通往蓝城的车一次次驶过,太阳的影子日日划过。这天,我在湖边乱石中走着,本来想用那支短短的钓竿钓几条鱼,但天太热,树叶好象要烧焦了似的,我拿着钓竿漫无目的地走着,忽然被石头绊倒了,手臂划了长长的一道伤痕,鲜血一滴滴流下来……
“哦,你流血了?!”一只纤细的手递来扶我。
我抬起头:真的是鸥!“是你?”
她小心地用白色的手帕为我包扎着伤口,“是啊,没想到刚看见你,你就受伤了,好在伤口不深。”她又看了看我的胳膊,“没事了,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?”她扬起手中一袋又大又红的橙子。
我笑了。树上的叶子也笑了,在风中发出了快乐的笑声。
“你喜欢钓鱼?”鸥好象很兴奋的样子,“我小时候就喜欢钓鱼。”
“不如咱们钓鱼吧,噢,是钓晚餐,我再去拿一副鱼竿。”
于是我回小屋拿了一副鱼竿。
结果是鸥钓了十八条鱼,而我钓了一条。鸥在钓第十九条鱼时,鱼线钩到了水中的一棵树上,那条挂在鱼线上的鱼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。鸥急忙踩着一块石头去拿鱼,只听“扑通”一声,鸥一头栽到水里。
“雨寒……”她惊叫着。
我没多想便跳到水里,但没抓到她扬起的手,她随着水流飘向了湖心。
我拼命游着,这时我看见鸥居然笑了,笑得那么灿烂。
我终于抓到了鸥的手,我们一点一点地游向岸边,快到岸时,我看见那条挂在鱼钩上的鱼张着嘴,用力挣扎着,当我们湿淋淋地走出水面,那条鱼不见了,鱼钩空空地摇曳着,水面泛起点点浪花。
“我们都成落汤鸡了。”鸥象晚霞中一片颤抖的树叶。
“回……家吧。”我拎着十九条鱼说,“下步工作烤衣服。”
我们踏着黄昏的足迹,走向不远处的小屋,树上栖息的鸟儿不时发出阵阵啁啾,而留在我们身后的,是两串潮湿的脚印。
回到小屋,鸥还冷得瑟瑟发抖。我把炉火拨旺,让鸥烤着火,然后拿出几件干衣服,对鸥说:“你先换上吧,看你冷得象树叶。”
鸥牙齿直打颤,捧着我的衣服去了隔壁。
“咱们晚饭吃烤鱼好不好?”我问道。
“好啊,我最喜欢吃了,放点盐和葱花就行,”鸥在里面答道,“反正我又走不了了。”
我收拾了一下鱼,洗净后穿到两根竹签上,弄了点盐洒在上面,然后找了个铁丝架,放到火炉上烤了起来。
鸥穿着我道袍似的衣服走出来,俯身坐到火炉旁,她的脸在炉火的映衬下泛起微红。
“雨寒,”鸥沉思片刻后,认真说道:“我现在到了一家综合性的公司工作,报酬还可以,我想你还年轻,也不能总在这里。现在公司要搞宣传策划,正缺少这方面的人,我想推荐你,好不好?”
我沉默不语。
鸥继续说道:“我知道你有这方面的能力,因为我以前看过你的许多作品,你的思维还是很超前的,而且公司的很多人都知道你的名字,他们也很想让你去。”
我又沉默片刻,抬起头,看着鸥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我。
“鸥,这件事,我答应你。”
“太好了,”鸥显得非常兴奋,她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那家公司的地址和电话,“你明天就可以去试试。”
“鸥,其实……”我没有继续说。
“雨寒,你不用说了,我懂……”鸥十分熟练地翻着炉子上的鱼,马上一股葱香和鱼香弥漫了整个屋子,四周变得格外温暖,只有我的衣服还在悄悄地滴着水珠。
吃完鱼,黑夜已笼罩了荒野。
“雨寒,你先到屋里的床上去,把衣服脱下来,我来烤咱们的衣服。”她说着把我推到屋里。
我想说什么,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在朦胧的夜色中顺从地脱下衣服让她去烤。
躺在床上,听鸥悉悉索索烤衣服的声音。
我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,想着鸥湿淋淋的样子,想着挂在树上的鱼,想着夕阳,想着炊烟,想着鸥在夜里那双美丽明亮的大眼睛,一丝倦意悄悄爬到了床头,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。

睡梦里我闻到一缕幽香,接着我感到一只轻柔的小手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揉着,张开眼,朦胧中我看见鸥的身影俯在床边……
薄薄的衣裙从鸥的身体上滑落,鸥如缓缓升起的一缕烟,聚拢后又散开,最后弥漫了整个的床。鸥的唇在我的脸上轻轻滑过,并且从胸前一直向下滑去……
拥着鸥,如拥着一条纯净而起伏的河流,我的血液如澎湃的河水,潮起潮落,任瀑布的轰鸣声在耳边回荡。
用生命谱写着两条河流的交融。凝固的时间里,我抚摩着鸥每一寸光滑柔软的肌肤,任鸥的长发穿过我的鼻息。她象一朵若即若离的云,漂浮游动在赤裸的天空里,我感到自己如荒野中一棵颤抖的树,尽情伸展着自己的身躯,抖落一树的叶子和秋风。
清晨,我看到了床单上一朵盛开的鲜红的牡丹……
这一天,我送给鸥一枚名叫“日月环”的饰物,我说:岁月就是见证。鸥送给我一块滴水怀表,鸥说:时间会成为永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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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五)


我来到了那家公司,并不是想去,而是因为很想鸥,很想和鸥在一起。
这是一家叫做“四海”的以文化创意为主的公司,附带餐饮娱乐业,下设二十多个部门,三百多名员工。
鸥在人才开发部,我自然被分到企业策划部,与鸥在同一个楼层。报到那天,鸥礼貌地给我介绍总经理认识,他叫赵文,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精明的老头;鸥又给我介绍了很多部门的主任,当时我只记住了所在部门的主任叫周成昆,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,一双深邃的小眼睛笑咪咪地上下打量我。
工作的前三个月我都很开心,而且很努力,也为公司创造了不少的经济效益。我开心不是因为工作出了成绩,而是因为天天能看到鸥。白天劳累一天之后,回到宿舍,洗完澡后躺在床上,想着鸥的身影象风一样来去匆匆,或写着一直不曾放弃的东西。
这天,主任周成昆把我叫到办公室,笑咪咪地说:“雨寒,来了三个月了,感觉怎么样啊?”
“主任,很好啊,我工作很愉快的。”
“愉快就好啊,以后还会有发展的。噢,对了,你对面的同事小敏怎么样啊?”他若无其事地问道。
我的同事小敏,是个活泼的女孩子,很有工作热情,只是有时候显得力不从心。
“小敏的工作很努力的……”我答道。
“雨寒,我感觉你工作也很努力,人也不错,我很信任你的,”主任满脸笑容继续说道:“至于小敏嘛,有人反映她作风不好,经常搞帮派,你要留意一下她呀,有什么事情要和我汇报呀。”
我很吃惊,小敏是这样的人吗?来的三个月里,她很照顾我,让我很容易就进入了工作角色。但看到主任一脸诚恳的目光,也不好说什么,就胡乱答应了一声。
主任看出了我的心思,说:“年轻人啊,人不可貌相的,还是留意一些好。你是很有发展前途的。”
“好的,主任…….”我满脸疑惑的走出了他的办公室。
三天后的一个傍晚,总经理赵文派小敏来找我,小敏说,今天晚上总经理有个私人活动让你也参加一下。
我有些吃惊,但不能拒绝。
晚上,我来到约定的地点,一个豪华的大酒店。正在奇怪公司有饭店怎么一定要出来吃饭时,小敏已经在门口等我了,“雨寒,跟我来吧。”
我们坐电梯上了22楼,在一个豪华套间,酒菜已经准备好了,总经理赵文做在桌子中央位置,热情招呼我:“小寒,快来坐。”
我坐下后发现只有我们三个人。
总经理也一脸笑容:“小寒,你来三个月了,感觉公司怎么样啊?”
“赵总,我很开心,公司各方面都很好。谢谢对我的关照。”
“小寒的工作很努力,也很有成绩,小敏也经常提起你呀。”
我感到总经理好象话里有话,但又不好多问。
之后大家又聊了一些别的,小敏也不断给我们两个夹菜,我借机也敬了总经理一杯酒,说了一些对以后的想法和宣传思路。总经理显得赞许和很高兴的样子。
在赵文出去方便的时候,小敏很严肃地对我说:“雨寒,总经理很欣赏你,但你知道他为什么请你吃饭吗?他想让你多留意咱们的主任周成昆,周成昆的后台很硬,在很多方面可以直接威胁到咱们公司的利益和经理的位置,现在我们找不出他的把柄,一旦找到,就可以把他拿下,那么这个主任的位置就是你的了。”小敏又亲热地和我说道:“知道吗?其实我对你印象很好,你很真诚和正直,我知道,周成昆让你留意我的举动!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,是吗?”
我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,而且眼前如清晨的树林中升起了许多迷离的雾……
正在这时,总经理从外面走了进来,他依然笑容满面,“小寒啊,工作要好好干,也要好好做事和做人啊。小敏是个好同志,她说的也是我要和你说的啊,你将来很有前途……”
后来的事情就是我有些喝醉了,醉前我看到桌子上那条鱼用白而硬的眼睛看着我,我猛然想起蓝湖中那条我和鸥钓起的最后一条鱼,挂在鱼钩上拼命地挣扎,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样子……
朦胧中我感到被扶到酒店的房间里,接着感到衣服被轻轻脱了下来。
一双纤细的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柔着,接着从我的胸口向下,去解我的裤子。同时一片温热的唇在我的身体上轻吻,我闭着眼睛,想起蓝湖小屋中的烤鱼、湿淋淋的衣服、一张温情浪漫的床和鸥那如雾般的身影……
此时,我感到自己象一条被脱光的鱼,被别人的温暖的手轻轻抚摩着,我分不清那人是鸥还是小敏。
我心底燃起渴望的火焰,不断呼唤着鸥的名字……
慢慢地,眼前的身影停止了动作,悄悄从我身上起来,我感觉两滴冰冷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胸前。接着,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和房门轻轻的“喀嚓”声后,一切都变得异常安静……
清晨的阳光照到脸上,我翻身而起,发现自己一丝不挂,急忙穿好衣服,却想不起来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,大脑处于朦胧的状态。看了一下表,离上班时间还差半个小时,急忙洗脸、刷牙、梳头,离开了房间。
来到公司,没有迟到。
刚坐下,主任就叫我去他办公室一下,要看我的下一步宣传计划。我拿起一本材料,匆忙去了。
很奇怪,鸥竟然在他办公室里。主任看到我,说:“哦,你昨天晚上好象没睡好,要注意休息啊……”
我把材料交给了主任,他漫不经心地翻着,“哦,对了,小鸥从今天起调到咱们部里工作了。”
我不禁一阵欣喜。
主任还在看材料,我打量着鸥,她今天特别漂亮,穿着秋季淡兰色的职业装,长发的右端扎了一个蝴蝶结,白色的翻领衬衣镶嵌着粉红的装饰花,一双忽闪的大眼睛正微笑地看着我。在她身旁,有一个兰色的大花瓶,上面插有星星点点的红色鲜花,在鲜花的映衬下,鸥显得格外动人,室内飘着屡屡清香,我不知道是花的幽香还是鸥的香味……
正在我有些陶醉的时候,主任说,“你的材料我看过了,第三点和第八点还要修改一下,下午交给我。哦,对了,我跟你说的事情别忘了办噢……你可以回去了”
我茫然地回到了办公室,想着周成昆的话,又想起了昨天小敏和总经理对我说的话。我陷入了沉思,是真是假?何去何从?望着窗外,有几只鸟闪飞而过,心底的雾渐渐升起,思绪如蓝湖的水一样潮起潮落……
“雨寒,想什么呢?”不知过了多久,我被一个声音打断,原来是小敏,她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,还是一副活泼的样子,“对了,下午报年度计划,你准备得怎样了?”
“哦,我差不多了,还有几个地方要修改,”我找我的材料,没找到,一定是忘在主任办公室了。
来到周成昆的办公室,门是锁的。
奇怪,出去了?我正要离开,忽然听到里面有响动,是桌子的移动声、花瓶打碎的声音,还有女子模糊的叫声。
鸥?!我不顾一切地去撞门,撞了三下才撞开。
我惊呆了:满地的纸张、花瓶的碎片,鸥斜躺在沙发上,衣服被扔在地上,内衣的扣子也散了一地,胸罩掉在衣服外。裤子被撕成两片,短裤也掉在脚下,我清晰地看到:鸥那白皙的大腿上有牙齿印和粘稠的水迹……
鸥在哭泣,看到我进来,她提起裤子,抓起衣服,捂着脸冲出了门外,在她身后,裤子象裙子一样飘散开,上面落下朵朵枯萎的星星点点的花瓣。
我愤怒了,看到周成昆这个禽兽还在满足地系着裤带,用尽全身力气,一拳打在他的脸上。他一个趔趄倒在沙发上,捂着流血的脸,还在大叫:“你,凭什么?她是你什么人?”
我大骂着畜生,冲出门去找鸥。
哪里还有鸥的身影,同事们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,纷纷闪到一旁,任我从一个办公室冲到另一个办公室……最后冲出门去。
可是哪里还有鸥的身影……
只有“四海”公司那四个霓虹装饰的大字邪恶地看着我。
无比心痛。一连四五天,我都在找鸥,都在呼唤着鸥的名字,可是除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流和苦涩的风声,周围什么也没有。
我来到了蓝湖,走进小屋,满是灰尘,望着眼前的熟悉的一切,却又显得那么的陌生,握着胸前的滴水怀表,鸥的凄苦和无助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,鸥的声音又浮现在耳边:时间会成为永恒……
蓝湖深蓝的水在深秋的风里变得冰冷,岸上的树,叶子都已枯黄,满地的落叶随风飞舞,站在荒野中默默流泪。望着迷茫的远方,对自己说:鸥,我一定要找到你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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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六)


转眼一个月过去了,天空飘起了雪,感到人生的冬季悄悄来临。还是一点鸥的消息都没有。
白天揣着在肮脏的“四海”公司挣来的几千元钱寻找鸥,晚上用孤寂的笔为鸥写着泣血的语句。
“你是千种风中最轻的一种,如今举臂将天空的一片云挥去,将山中唯一的一棵树挥去,将石上的一朵青苔挥去,将最短的时间挥成最长的一次黄昏……”
终于费尽周折打听到了鸥的姐姐家的地址,在C镇,一个偏僻的小镇。
踏着一路的落雪来到C镇,已经是深夜了。在一栋破旧古老的房子前停了下来,房子是赫色的,门前有个老式的旧邮筒,还围着歪斜的木头栅栏,心里想:就是这里了。
敲了好一阵的门,屋里才亮起灯。有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隔着门玻璃向外看,问到:“找谁?”
“这里是鸥的姐姐家吗?”
女人沉默了好一会儿。
“鸥在吗?”我又问道。
门开了,扑来一股潮湿的暖气,一个女人穿着睡衣站在门里,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。
“你是她什么人?”女人冷冷地问。
“我……我是她的朋友,我找了她好长时间了,你是她姐姐吧。她在这里吗?”
“唉,”女人叹口气,随即说道:“她没来”。砰的一声把门关上,随后灯也熄灭了。
我一个人孤单地站在门前,站在昏黄的大街上,任雪簌簌地落到额头。
周围是如此安静,不知过了多久,双脚已经没了知觉。我机械地向前走着,不知下一步要走向哪里。
眼前出现一个废墟一样的侯车室,我跺了跺发麻的脚,走了进去。这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地方,灯光昏暗,满地灰尘,玻璃破了好几块,大片的雪花从外面幽灵一样飘进来。
正在我发愣的时候,一个角落里出现了响动,我仔细看去,一个蓬头垢面、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那里,身旁放着一根拐杖,一只手拿着个硬馒头在一点一点地啃着。看到我进来,他抬起头看了看,就在这一刹那,我感到这个人很面熟,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
突然有一个人的脸孔象闪电一样击中我的脑海。
蒙!他是蒙!是失踪了很久的蒙!
“蒙,你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我抓住他摇着问。
他抬起头,用暗淡的眼神看着我:“我不是蒙,你认错人了。”声音竟然如此沙哑。
“不,是你,你声音怎么这样了?告诉我,你怎么了?”
“你认错人了,”他嘟囔着站起身,拄着拐杖向外走去。
但他应该就是蒙,我拉他,他拼命挣扎着……
我松开手,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塞到他的手里,他几乎没有推让,就迅速向前走去,背影被纷飞的雪花吞噬着。望着他渐远的身影,我无限失落……
突然,我的身体被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顶住了,同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说:“别动,把钱都拿出来,小子还挺有钱,连乞丐都给那么多……”
“救命……”我本能呼救了一声,话音未落,就感到头上“轰”的一下,倒下的瞬间,我依稀看到两个狰狞的脸孔从眼前闪过。
倒在苍茫的大街上,没有任何知觉,无数冰冷的雪花贪婪地扑向我的身体,仿佛要夺走我仅有的一点温暖。我在无尽的黑暗中,渐渐向宇宙的最深处飘去……
…… ……
…… ……
不知何时何地,不知何年何月,我在一阵低低的哭声中悠悠转醒,四周都是洁白的颜色,这是在哪里?
一个面孔由模糊变为清晰,最后终于看到了:那是鸥的容颜。鸥!
我挣扎着想起来,但却动不了。
我的一只手在鸥的手里,鸥哭着说:“寒,你终于醒了。”
“我这……是在……哪里?”我吃力地问。
“是在医院,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。”
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,鸥每天都陪着我,照顾我,我的身体也逐渐恢复,可以下床走动了,只不过还时常突然发生间歇性的昏迷。
鸥也陆续告诉我在这两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:鸥从公司走后,在外面流浪了三天,痛哭了三夜,后来到了姐姐家,并决定永远不再见我。其实那天我敲门的时候,她就躲在门后无声地哭泣。我茫然失望地走后,她偷偷地、远远地跟着我,亲眼看到我被抢劫和打昏的经过。歹徒跑得很快,鸥赶到时,只剩下我僵硬地躺在雪地里……
鸥每天都陪在我的身边,给我带来很多鲜花摆在床头,没事的时候就给读我曾经写的东西。我注意到鸥瘦了,憔悴了,迷离的眼神中不时流露出丝丝哀怨。
一天,我下床活动的时候经过医生的办公室,听到鸥在和医生谈论着我的病情。只听医生叹着气说:“……希望不是很大的,他的脑部受到严重的伤害,将来会失忆,然后痴呆,最后也许会成为植物人……”
我的眼前一黑,犹如一个炸雷一样在大脑中炸开,我蹒跚着回到病房。为什么?为什么?难道这就是命运?为什么这样对我?我们经过了那么多的苦难,在人群中苦苦挣扎,为什么爱一个人这么难,而和一个人分开却是这么容易?
几天来,我都在想,我还会有将来吗?那时,我将什么也不会拥有,即使鸥仍然深爱着我,我将什么也不会感受到。我想象着自己什么也记不得的时候,无论鸥怎么呼唤,我的记忆都会一片空白。我的嘴角会流出口水,会象僵死一般苟延残喘……而我能把这些痛苦都留给鸥一个人承受吗?
我身体恢复得很快,而记忆却变得时常模糊,我要趁自己还清醒时逃离这里,逃离鸥和眼前的一切!
有一天,趁鸥不在的时候,我逃出了医院。
我在深冬的风中疯狂的奔跑,任寒冷刺痛我的身体和痛苦的内心,我一路跑着,嘴里充满了苦涩。
最后我来到蓝湖边上的小屋,望着白雪皑皑的荒野,没有湖水,没有炊烟,没有鸟群,只有褐色的树和无尽的风声……
离开小屋后,我就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,我的眼前都是烟,是雾,是梦……只有记忆中蓝湖的水淹没了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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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七)


仿佛鸥的声音又浮现在耳边,仿佛又看见了鸥黑色的垂发、白色的衣裙和蘑菇般微微隆起的前胸。
梦的潮水渐渐从我沉睡的岸边褪去……
这夜我做了个很长很奇怪的梦,翻身而起,梦中的景象就变得模糊,只是,我记得在睡前,在一个饭馆,有一个名字叫鸥的女子曾对我说:“我们不要再说什么了,明天,在这里我会用日月环来换回那枚滴水怀表……希望到时候你能真正想起我是谁……”
我要去那家饭馆。
早晨路上的行人很多,一间房子旁有一个老年人在刷牙,刷得很吃力。他看见我,似曾相识地点点头,并木然地笑了笑,露出那满嘴雪白的泡沫。
我继续向前走着,天空很晴朗,阳光很刺眼,没有风,路边树山的叶子一动不动。我停下脚步向后看去,离我住的地方已经很远。
一辆空空的车子“吱吱呀呀”从我的眼前碾过。
我直接来到那家饭馆,里面空无一人,桌子好象很久没擦,拐角的镜子上也积满了灰尘。
我在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,想着昨天,那个叫鸥的女子,想着她朦胧的胸前如两把美丽的小伞,又象两朵雨后的蘑菇,随着她的喘息而微微起伏,想着她给我描绘的蓝湖的景色,给我读着《岁月无痕》的诗句,想着她的一个晶莹如水的圆环套着一个淡蓝色月牙儿的日月环和它“叮叮”的悠远的响声……
这个时候,门外传来了高跟鞋的“笃笃”声,我向门口望去,竟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拄着一只拐杖缓缓的走进来,那“笃笃”声竟然是她拐杖拄地时发出的响声。
她来到我的身边,默默无语,掏出一个发黄的手帕,里面包着一个精美的日月环,老妇人拿起这个饰物,立刻“叮叮”的悠远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空间,经久不息……
就在我从日月环的响声里清醒过来时,老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,屋里只剩下我自己,我站起身,走到拐角的镜子前,擦去上面的灰尘。
我看到:镜子里站着一个满脸皱纹、花白胡子的老人。

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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