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们对除夕之夜噼噼啪啪不绝于耳的喜庆鞭炮肯定都有很深的印象。如果这噼噼啪啪是由春笋集体发出来的,你会神往吗?
在江西宜春市,站在宜春台上翘首四望,远近山水灵秀动人。东边一带丛山,更是植被莽莽,葱葱笼笼。就在东边丛山之中,有一个“湖南村”,村中几乎都是湖南人。笔者初次去时,大感惊异,分明在异地,却处处是乡音。除了奇特而秀丽的风景之外,村里风俗人情竟很少带有赣味,就像一个沿着浏阳河迁徙至此的部落,真有点陶渊明笔意。据嫁在那里的姑妈解释,湘人谋生至彼,先后定居下来,因为老乡关系,聚作一起,渐渐地竟将土著的江西老表挤出了祖居地,形成了今天的状况。无论如河,这称得上人口学上的一个奇异的话题。
那年春天,当我跟随姑妈赶到那里时,村庄已借着夜色掩起了自己的真容。只感觉身边处处尽是莽莽的林子,黑黝黝的让夜更加深奥。连绵的犬吠使人心中充满了惧意。由于旅途劳顿,我已很累。吃过饭洗过澡后姑妈便安排着我就寝。掩房门时,她说:“明早迟点起来没关系,今晚你可能会睡不着的。”我心想,这么困了,怎么会失眠呢?也没有去细问姑妈的话意,倒头便睡。
半夜里,我竟被一阵连绵的“噼啪”之声惊醒了。在迷糊的当儿,还以为是哪家在办喜事,也没在意。谁知过了半盏茶的工夫,这“噼噼啪啪”兀自不减,且有愈演愈烈之势。心中觉得奇怪,左右尖耳听了数次,仍听不出个究竟来,倒把竹床摇得吱呀吱呀叫。姑妈在隔壁听到了,说:“伢子,睡不着了吧,那是山上在长笋呢。”
听说竟是长笋,我莫名兴奋、激动起来,立马了无睡意。原来植物它也有足音啊!我已无法拒绝那声音的诱惑,敞开心灵,开始让心跳与之同频。
陌生村落的夜,横亘着时间长长的幕帏。我飞翔的耳朵,像一只轻快的小鹿,追逐着群声的走向。噼啪!噼啪!忽远忽近,时疾时徐,那毫无章法的拔节声,却总让我耳不暇接,迷失了方位感。只觉没有一个理想的比喻,可以匹配它们,没有一个满意的句子,可以推敲它们。慢慢地,总算让我找着了规律:那笋声,总是在如雨脚般一阵密不透风的敲打后,会有一声特别响亮的“啪啪”声,高低起伏,抑扬顿挫。心想,那低而密的雨点,一定是许多较小的笋在忙不迭地挤出泥土,宣告自己的诞生。而那大爆声,定是一根大笋猛的一下推开了坚硬的岩石,才会来得这么清脆,这么响亮。破土而出的思想,穿透了夜之黑。一年之计在于春,春笋,它们都在出发啊。憋足一口生命的真气,走过了冬天的长路,它们拱出大地母腹的步伐浩浩荡荡,泼墨写意成了岁月的流声呢。我不由抒起情来。
姑妈似乎感觉出了我的兴奋,突然加大声音说:“小子,小心你床底下有笋把你掀翻。”我一惊,说:“这么厉害啊?”姑妈呵呵一声:“当然是开玩笑。不过我们村以前是有过这样的事情的。”可以想象,经年的孕育,那竹根一定已错综复杂密密交织成了大山坚硬的外衣。它们伸出山脚,布满田野并非不可能;顶倒墙根,破出居室也并非不可能。
估计已是凌晨两三点,季节的大手依旧在挥针走线,缝制浓郁如酒的夜色。在夜色里泅渡的天籁,依旧纷纷扬扬。嚓嚓,啪啪,音符仍有拔高之势。繁密的音节,合唱着动人的乐章,那是春天真正意义上的赞美诗啊。听到出神处,恍觉自己是宿在海边。那海浪的歌声一路拍打而来,小屋竹床似在微微晃动。忽然有一个时候,我想到了把它当成一首交响乐曲来倾听。这样的倾听,果然更觉美妙。分明听见低音浑厚,中音深沉,高音激昂。又好像看到了天地鼓着的腮帮,在拓宽排箫的音域,使这繁响比大块噫气还要雄浑。
群声杂起的深处,可是沧海桑田的流向?
我知道,回响的跫音,将长夜不央,我的感慨,也将长夜未央,索性坐起身来倾听。隔壁的姑妈她们看来已睡了。这声音于她们,是大自然真正的催眠曲呢。我偶然想到了一个比喻:大地的咀嚼声。这样想着,我似乎读懂了这声音里的深思熟虑与深长意味。在这样的声音里,一切人生的苦难与爱的历程,都将趋于平淡,呼吸芬芳。在这样的倾听里,生命变得崇高而纯粹。在这样的倾听里,我学会了真诚、友爱、淳朴。我知道,从此面对沉默的大山,缄然的植物,我已懂得了谛听,懂得了敬畏。
天地渐次苏醒,群山依然呵欠连天。而我也终于沉沉睡去。
待到日上三竿,我一起身,便往屋后的山头冲去。密密的笋林中,我只能迂回渐进。身边的笋儿,披着一身泥土的生腥味。给人一种目睹生命分娩后的激动。终于到得山顶时,我也披满了一身泥土的生腥味。我竟然很喜欢这种味道了。
我的眼前是清一色竹的海洋。只见村前村后,山麓山坡,到处都是厚厚的竹云。不知以什么为动力,从房舍间起步的竹浪,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向山头铺天盖地而来。人如身处钱塘江边,山风拂来,潮头涌起,避之不及,溅湿了许多绿色意象。
俯瞰之下,只见村子三面环山,一条马路从西边探头深脑出了村子。三面青山都是富士山形,彼此相连,不突不峭,无洞无穴,给人一种稳重端庄的感觉。绿色波浪起处,传来隐隐的涛声。那涛声,不知不觉中连着了井岗山的旗语。这时,觉得整个村庄像极贺龙元帅手中青烟袅袅的烟斗。掬一缕白云,便能闻到湖南民俗在江西山水的炙烤中发出的浓浓醇香。
伫立良久,我仍能于竹涛中听清春笋零碎的拔节声。跟着春天律动的脚步,不知归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