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可以将人来到世上走一遭比作太阳的东升西沉，那么母亲应该算是西山的夕阳了。记得一位远古的诗人这样写道：“夕阳无限好，只是近黄昏”，悲则悲矣，而更让我揪心的是，母亲年近黄昏却没有得到“无限好”的心境。
我并非是妄加猜度。按常理推论，儿女已长大成人；日子过得还算幸福；家中该担负的老人也算有了一个交待，那么母亲应该宽心了吧！？但事实却并非我所想象的这样，母亲渐渐有了自己忧心的负累，而且与衣食无关。有句话说，钱能办到的事便不是什么难事，当母亲的担忧不是用钱或几句话语所能解决的，我便开始犯难了。
“妈，你不要担心，我们现在已有足够的能力来担负家中所有的事情了。”每每与母亲聚在一起闲聊，我总会说此类的话语。我希望能用我自信的言行给母亲心理上的保证，末了总会加上一句，“是真的，妈，我没有必要在您现前来说这样的大话！”
“我晓得哟——。”母亲总是说这么一句，“哟”字的尾音拉得老长。
母亲是真的知晓了吗？我试图从各个角度来排解母亲心中的担忧似乎显得多余而可笑，母亲依然担忧着。儿女成人后各自远离，无以排解的孤单渐渐袭上了她的心头，身子也开始有些病痛，若染上死不了又不能好好活的病该怎么办……。母亲虽没有明说她的担忧，而且以她总怕自己的事情惹得儿女们牵肠挂肚的个性，她是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。但我，是有所察觉的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母亲愈发地相信菩萨或鬼神了。信则信矣，若能求得心安亦是一件好事，却没曾想到变成了对她的一种折磨。有天晚上，妹妹打来电话，说有神灵附在了母亲的身上，母亲躺在床上不停地唱着。我在电话中大声地喊着“妈妈，妈妈”，母亲依然故我，毫无知觉。在我小时候曾见过此类情形的，所谓被鬼神附体的多半是那些久病的妇女或老人，那时觉得神奇，也有过许多无端的想象。而现在我不信了，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，这是一个人心理担忧的一种外化，不能乞之于人便附之于神灵了。
或许，我对此是自以为是，但若真有神灵在，母亲的晚年应该是无比幸福才算公道。母亲一生待人宽厚，做事小心，心可明鉴于天日，神若不保佑好人安康幸福又怎能称之为神呢？
母亲到我这里来小住，我特意带她到庙里上香。买得一把香烛，进到庙堂，许多人在大雄宝殿如来佛面前下跪烧香。母亲站在那逡巡良久，然后开始从偏殿的诸罗汉拜起，一个都不愿轻僈。我知道母亲和许多老人一样是见到神像便拜的，但让我再次见识了母亲的禀性。无论是对神还是对人，她都是这般小心，绝不会故意去谩待谁的。从庙堂中出来，我对母亲说，我从不曾在庙里下跪过，我只跪自己的亲人或长辈。母亲只是笑笑。我觉得我说这样的话在她看来应该是有些大不敬的，但她没有责难我。过后我为说出那句话很有些后悔，说不定会惹得她要到神像面前默默念叨多少遍，祈求神灵原谅我的冒犯，并为儿孙们祈福。
记得我十三岁那年，我的大脚趾关节处一直痛，后来又转移到膝关节。在各处求医不见好后，她和父亲打听到了一个“菩萨”可以治病，于是带我前住。母亲无比虔诚地跪在地上的情境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，那时母亲年龄还不到四十。曾经想问母亲那时是否真的相信，而在我看来，那时的母亲应该只是因为儿子的病情她才那样的吧！对于今后的日子，那时的她还有着足够的信心去把握。
母亲随着年龄的增加，慢慢地变了，甚至和我记忆中的她有了很大的不同。年轻时的她做事干脆利索，走路风风火火，说起话来声音脆亮。而现在已是步履蹒跚，反应略显迟缓，心事也变得难以捉摸。她在如水的流年中付出了自己一生的劳作，用自己朴实的作风引带着儿女们茁壮成长。虽然在她的心里不曾有过什么叫回报，但她今日固留在心间的负累让人不安。佛家有云，人间即为色界和练狱。人在世上都会有自己烦心的事，都需要释放与排解，母亲自己不能消减那些烦忧，我亦无法替代，想来真让人心里不是个滋味！
总以为如今的自己已有能力回敬父母了，而现在却感觉到我依然没有这样的能力，甚至此生都不可能在他们去日无多的日子里做些什么，这是多么的无可无何而让人潸然……！母亲依然生活在她愈来愈小的世界里，认可儿女们现有的一切挥霍与安乐，却让自己一直坚守着苦难与折磨。
母亲信命，我便故意和她谈起此类的话题。妈，我小时候算命是不是说很好啊？母亲谈起此事面带笑容，是啊，你一生下来人家算命先生就说你命好，以后要靠笔杆子吃饭！我说，你们当初若不是吃那么多苦，尽量让我一直念书，我能靠笔杆子吃饭吗？我刻意去噎母亲的话语只是换来她淡淡的一笑，我知道自己是无力说服母亲的了。
气恼之处，便觉得母亲难以理解。俗话说“老小老小，人老即变小”，而有时老人却比小孩更难以让人放心。母亲的右膝一直疼痛，记得在她病情最为严重的时候，我在电话中问，妈，腿还疼吗？母亲却说，好啦好啦！吃了药已经不疼了。她怕儿女们担心的心理我何尝不知呢？但这种善意的谎言有时更让人难以承受，母亲不知，不知啊……！就像她埋在心里的担忧，更多只能是我的揣摸，母亲若能亲口说出，也许会有一份轻松和得到点点解脱，而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能尽绵薄之力吧！？
有时想想，我的烦恼若让母亲知道，将会给她带来更多的担心。于是只能是和母亲一样，将自己的担忧隐在心间了。或许世间真是一个牢笼，我们都各自陷在这“囚徒困境”里！？既然善意同样会带来如此扰人心灵的烦苦，有时我真希望母亲能变得自私或自我一些……。但我知道，母亲是不可能这样的了，在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“我”的存在。
如果可以的话，暂撇开母子亲情，母亲在我眼中已是一个为了儿女花光了自己一生资本的老太太，谦和厚道，柔顺中略显固执，到了需要别人搀扶的年龄却不愿接受儿女们真心伸出的双手，隐藏着自己对不可知的明天的惶恐与孤寂，依然在人生的道路上倔强地走着、走着……。
能说些什么呢？或许，我有我的路，母亲有母亲的流年。若真有神灵在，就请好好保佑她吧！——我愿意弯下我绷直的膝盖......
